白先勇:修菩薩行——杜聰與河南愛滋孤兒的故事(二之一)

杜聰和愛滋村的孩子(作者提供)
杜聰與我結緣將近二十年。1992年我第一次跟杜聰會面是在洛杉磯我朋友的家中,他那時還在哈佛大學唸碩士,主修東亞研究。他對民國史特別感興趣,這裏有家族的淵源:原來他外婆的祖母就是孫中山的姐姐。

杜聰遠從波士頓到洛杉磯來會我是因為選讀的中國文學課程需要寫論文,他挑中了我的小說《孽子》,所以來訪問原作者。他那時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有禮貌,有教養,聰明溫文的青年學子。他出生香港,中學便來到美國求學,可是他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傳統文化懷有一份由衷的尊敬與熱愛。這一點使我們之間馬上建立起對話,開始我們悠久的忘年之交。

後來杜聰到紐約從事金融工作去了,他在銀行界做得很成功,年紀輕輕,高薪厚職。杜聰在紐約過的完全是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杜聰懂得生活,喜歡生活,也享受生活。他常去大都會歌劇院聽歌劇,曼哈頓上最高級的美食餐廳,他都去過。他去歐洲旅行,好玩的地方如數家珍。如果他繼續在紐約工作下去,大概他也就變成了一個典型的華爾街族,一架超級賺錢機器。但是上天賦予他的使命遠不止此,杜聰要擔負的,將是一項度千萬人苦厄,巨大無比的人生重任。

1995年,一個偶然機會,杜聰調職香港,回到他自己的家鄉,在香港他成立了智行基金——這個日後變成他從事慈善事業的基礎。二十一世紀初,又一個偶然機會——事後看來,也許並不偶然,而是上天一步一步的安排——杜聰在北京遇到一個因輸血而傳染愛滋病的青年,醫院追蹤到污血的來源,竟是河南的農村。原來上世紀八十年代,河南農村因賣血而造成數萬農民感染愛滋病的大災禍、大悲劇。當地政府鼓勵農民賣血,把血漿抽走後,竟然又把混在一起的血液注射回賣血者的身體內。衛生人員的無知,造成無數家庭父母死亡,剩下成千上萬的孤兒,嗷嗷待哺,陷入絕境。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在這個關鍵時刻——2001年,杜聰似乎也聆聽到那些無助孤兒發出來求救的哀音,把他引到了河南那些愛滋村,從此踏上了修菩薩行的道路。

杜聰到了河南上蔡這些鄉鎮,他發覺他走進了人間地獄。河南本來就是中國最貧窮落後的省份之一,人口近億,八十年代,農民賣血五塊美金一袋,只想以他們自己的鮮血來換取較好的生活,沒想到如此卑微可憐的願望卻換來家破人亡的災難,像上蔡,全村的愛滋病戶,竟佔了六成。

杜聰走進一戶人家,兩位老祖父母帶領着五六個孫兒過活,因為兩房兒子媳婦通通因為賣血染上愛滋病亡故了。老夫婦本來自己生活已嫌艱難,一下子增加了一群孫兒,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活活被生活的重擔壓垮。杜聰又進到另外一家,父母都染上愛滋,父親先走,母親病得奄奄一息,剩下一個初中輟學的女兒,即將變成舉目無親的孤女;彌留在床的病婦向杜聰哀求,希望在她身後杜聰能幫助她的孤女復學,給她的孩子一個未來。這些成千上萬的孤兒,大部分都輟了學,可以想見,他們日後前途之黯淡,很可能沉淪到社會的低層,永無翻身之日。病婦託孤,讓杜聰受到極大的震撼,他承諾下來,要幫她的孩子回歸學校,得到一個向上的機會,那是杜聰對河南的愛滋孤兒所行的第一個善舉。此後近十年間,杜聰的智行基金幫助了一萬二千個孤兒復學,其中已有五百個考上大學。這些曾經墜入絕望深淵的孩子,由於杜聰一念善舉,而改變了一生命運。(二之一)

文:白先勇
知名作家